在线外教成“家暴”监视窗？常目睹中国家长虐待孩子

以下为文章全文：

新的一天如常开始。2018年秋的早晨6点左右，乔丹坐在办公桌前，戴上耳机，登录她在VIPKID的帐号。VIPKID是一家总部位于北京的公司，将她这样讲英语的母语教师与中国孩子连接起来，上在线视频直播课。

然后马拉松开始了。在25分钟的短时间内，乔丹用“你好”热情地问候了几名从4岁到12岁的孩子，并给他们上了一堂英语课。到了下午，她已经完成了六节一对一的课，一天的工作几乎要结束了。她最后的谈话对象是一个之前只见过一面的学生。

她几乎立刻感觉到发生了什么。这名4岁的学生从灯光昏暗的房间里走出来，虽然极不显眼，但乔丹还是看到他的眉毛上有一个红点。他母亲就在他身边，低声回答乔丹的问题，并在每次他犯错的时候，冲他大喊大叫。“她就是越来越生气，”乔丹回忆说。

最终，乔丹对这位母亲的行为感到非常不安，于是，她联系了VIPKID的24小时支持团队，又称“消防队”。一名“消防员”很快加入到班里，并在一个聊天室里告诉乔丹，他正在调查这个问题。几秒钟后，他又和她核实了一次，但最终没有提供进一步指示。

乔丹继续上课，担心如果她不能坚持25分钟，VIPKID会扣掉她的薪水。很快，母亲又激动起来。这一次，乔丹注意到个男孩一直在退缩，好像在等待一只巴掌落在身上。后来果然如此。当乔丹领着他唱字母歌的时候，母亲插进来，在镜头前打了儿子。乔丹沮丧地停下来对那位母亲讲话。“这位妈妈，我知道了，”她说。“这位妈妈，我可以教他。”

几分钟后授课结束，乔丹很快就退出了。接着，因为关心男孩的安全，她重新登录。他的摄像头还在录像，乔丹看到那位母亲用一个蓝色塑料衣架反复地打他。“真是一场噩梦，”她谈到那次殴打时说，殴打场面在摄像头下持续了几分钟。“令人毛骨悚然的抽泣，尖叫，就在我耳边，糟透了……说实话，这会造成创伤。”

当时，乔丹刚进入在线辅导行业。在美国做了多年课堂教师后，最近她搬到了中欧。她说，VIPKID允许她继续做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情，而不阻止她沉浸在一种新的文化中。

但是，与那个男孩交流的经历让她震惊和困惑。据她所知，VIPKID没有适当的系统来处理她所看到的事情。在整个入职过程中，以及她读过的所有公司资料中，她从未遇到过任何具体指导。“没有手册，”她解释说。“没有那种东西。”

在她第二次退出登录后，乔丹向VIPKID报告了这一事件。随后，她在一个Facebook私人群组里向VIPKID的老师们发了一个帖子。“有人目睹过虐待儿童吗？“她问。她解释了课堂上发生的事情。“我已经写了一份完整的情况说明，上面有虐待儿童的屏幕截图，但是，我还能在这里做些什么吗？我为此很伤心。”

乔丹很快发现她的案子并非孤立事件。她的一些同事，包括VIPKID和其他在线辅导平台的同事，都在为同样的问题而纠结。在她发帖的Facebook用户群中，几乎每周都会有新的家长虐待报告浮出水面。

在笔者为这篇文章所采访的24名在线教育工作者中，约有三分之一的人说，他们从未见过任何一例虐待行为，这些人授课次数超过1500节。然而，其他人则遇到过与乔丹同样令人痛心的故事（有些人要求笔者保留他们的姓名，以保障他们的工作安全）。

有一位VIPKID老师曾看到一位母亲用手掐她的小女儿，并不断把她摔到地上。“我为这个小女孩伤心，”老师写道。“我希望穿过屏幕，伸手阻止这位母亲！”

汉娜在一个名为久趣英语（Qkids）的辅导平台担任老师，她描述在一堂课上，每当女孩答错问题时，“妈妈都会打她的后脑勺，有一次还把她从座位上揪了下来。”汉娜说在1000多节课上，目睹了多达10次虐童行为，她还描述说，有的家长在惩罚孩子前，先遮住摄像头。她说：“我只能听到发生了什么，但声音很恐怖。”

一位名叫玛丽亚的老师写道，她看到学生“被打耳光，像个布娃娃一样被到处乱扔，因为孩子发音不正确。那图像将永远铭刻在我的脑海中。”

有一次，爱达荷州的教师凯拉·纳尔逊（Kayla Nelson）在课堂上发现一名学生的脸上有很大一块瘀伤，她问发生了什么事。“我妈妈打了我一拳，”那名学生告诉她。

还有本·阿克（Ben Acker），他在毫无意外地教了2000节课之后，目睹了一名6岁学生遭受“最严厉的”虐待，因为后者在课上漏写了一个字。阿克说他开始哭起来，不得不突然结束这堂课。

教师们在这些Facebook私人群组中发帖，因为他们不知道如何处理，更不用说对外报告他们所看到的。他们以很多不同的方式向彼此询问同样的几个问题：这件事你遇见过吗？我感觉正常吗？我应该如何回应？公司对此将如何处理？

一些人也担心将自己的价值观强加给另一种文化，但中国已经开始限制父母打孩子。2015年，中国通过了一项法律，除禁止家庭暴力外，还要求幼儿园、学校、医院和其他社区机构的工作人员上报针对儿童的暴力行为。在中国出生的华盛顿大学人类学家徐静（Jing Xu，音译）说，在她的祖国，大多数家长会对英语老师在屏幕上看到并描述的管教方式感到不满。

尽管如此，许多美国教师仍然认为他们最好袖手旁观。正如密歇根州的一位VIPKID教练Mindy所说，“我们可以去世界上很多地方，孩子们的待遇都是不一样的。他们没有休闲时间。为了管教孩子，人们会做出大量更为严厉的事情。”

乔丹是大约7万名VIPKID教师中的一员，他们大部分是美国人，但也有一些加拿大人，属于VIPKID的独立承包商。作为一家在线少儿英语教育公司，VIPKID于2014年成立，目前在中国为60多万名儿童提供服务。在数十家争相从辅导业务中获利的公司中，该公司是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企业，自成立以来已融资8.25亿美元。行业内的其他主要公司包括久趣英语、魔力耳朵（Magic Ears）、哒哒英语（DaDa）和Gogokid，总部都设在中国。根据中国市场研究公司亿欧智库（Yiou Intelligence）的数据，到2022年，在线辅导的市场规模将达到114亿美元。

这些公司都在快速发展，部分原因是他们为客户和承包商提供了理想的中介服务。大多数中国学生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在学校学习英语，但是，辅导平台允许他们接触到母语人士，帮助他们提高语法、发音和听力理解能力。与此同时，教师们得到了丰厚的报酬（每小时14到26美元）、灵活的日程安排和可预习的课程。

几乎所有笔者接触过的在线导师都是或曾经是课堂老师。他们通常在清晨登录辅导平台，此时，中国的家庭刚刚回家。有些人在上班前挤出时间，上几节课；另一些人则全职照顾自己的孩子。他们说，家教是带来额外现金的一种简单方法。通过VIPKID，乔丹每月可赚到3000美元，尽管去年秋天发生了那件事，但她没有辞职的计划。她说：“有时我必须提醒自己，正因为如此，我才能拥有目前这种生活方式。”

然而，与所有蓬勃发展的年轻行业一样，在线辅导已经开始感受到严重的“成长的烦恼”。“视频直播课已经成为一股风潮，虽然带来非凡的利益，但也产生了潜在的问题。”家庭在线安全研究所（Family Online Safety Institute）创始人兼CEO斯蒂芬·巴尔加姆（Stephen Balkam）说，这是一家国际非营利组织，其会员包括VIPKID、亚马逊、Facebook、谷歌和Verizon。 所有跨国科技平台都必须学会适应各种法律和文化规范。但是，巴尔加姆说，VIPKID及其同类企业面临着特殊的挑战，因为他们必须“实时采取措施，还要与家庭及其子女展开实实在在的密切接触”。

乔丹的经历似乎相当典型。就在她向VIPKID报告此事件后不久，就被告知那段录像将被删除。（该平台保存所有直播课的存档。）除此之外，该公司表示他们对此几乎无计可施，因为它无权就如何管教孩子向父母提出建议。

但是九个月之后，就在今年7月，在乔丹依然能从给自己的帐号上看到违规视频。她仍然可以看到孩子的个人资料。他还在VIPKID上课，只是任课老师不再是乔丹。 现在看来，乔丹目睹的并非孤立事件，至少不仅仅发生在这个男孩身上。今年2月，另外一位老师在他们的专用空间评论说：“妈妈今天没打孩子。”6月20日，另一位老师写道：“我不喜欢辱骂行为，也不喜欢用扫帚殴打的威胁行为。 ”

VIPKID驻旧金山美国办事处发言人亚当·斯坦伯格（Adam Steinberg）在一份书面声明中表示，“老师、学生和家长的安全是VIPKID的首要任务，我们非常重视这些事情。”虽然他不能准确披露公司每天收到多少虐待报告，但他写道：“我们有一个程序直接与有关各方一起解决这些非常罕见的情况，以确保受害人的福利。”

斯坦伯格说，这个过程包括在25分钟内提前结束课程、删除视频，并就此问题对老师和家长进行跟进。去年年底，就在乔丹目睹此事发生后约一个月，该公司还推出了一个“关键安全担忧”按钮，这使教师更容易在他们认为孩子有危险时提醒“消防员”。 VIPKID一再拒绝就此主题进一步接受采访，也没有详细说明如何将虐待事件报告给当地相关部门。

VIPKID称，这些政策已通过公司发送的每周通讯传达给教师。教师还可在平台的在线门户中，通过支持页面看到这些内容。但与笔者交谈的几位老师却表示，他们从来没有注意到任何这样的政策。就连那些认真阅读每州通讯的老师也不例外。其中一人终于在2018年12月11日的每周通讯中，找到了关于“关键安全担忧”按钮的描述。 这是那封电子邮件中的第七个项目，在它之前的信息还涉及新的VIPKID品牌商品、新的增强现实贴纸通知，以及一个能够创造“最有趣的假日季教室背景”的竞赛。此外，该公告并没有解释“消防员”会实际采取什么措施。

不过，该行业似乎正在应对其面临的挑战。 上个月，久趣英语向老师发送了一封电子邮件，提醒他们“严格按照要求”报告虐待行为。但邮件也补充说，为了保护学生隐私，举报不当行为的教师不会收到公司的任何后续信息。“我们向你保证，我们的团队将以审慎的方式解决任何问题。”该电子邮件说。

魔力耳朵每个班级最多有四名学生，它现在建议看到虐待行为的教师将话筒静音，并关闭相机，阻止其他学生看到任何令人不安的行为。根据该公司提供的声明，教师也可以通过帮助按钮报告问题。“如果需要的话”，魔术耳朵将与父母一起跟进。（哒哒英语和Gogokid没有对此置评。）正如巴尔加姆所说，“随着我们的发展，我们正在努力解决问题。”

许多在线英语培训老师，尤其是那些接受过正规课堂培训的老师，都熟悉强制性报告的概念。与许多国家一样，美国法律要求看到虐待行为或怀疑儿童遭受虐待或被忽视的教师，向其所在州的指定当局报告。然而，体罚与虐待之间的界限很主观，而且因文化而异。

心理学家罗伯特·格弗纳（Robert Geffner）是非营利组织暴力、虐待和创伤研究所（Institute on Violence, Abuse, and Trauma）的创始人，他表示，中国在承认过度体罚的有害影响方面“姗姗来迟”。这些危害包括加剧焦虑、转移注意力、增加犯罪和暴力倾向、降低学业成绩。但中国的态度正在发生变化。

徐静表示，早在2015年国内虐待儿童法通过之前，父母就开始接受更加西化的纪律处分和养育子女的方法。在20世纪80年代，当徐静成长的过程中，孩子被老师打手、被父母打屁股是很常见的事情。 她说，他们认为这是“这是一种善意的方式，为的是关心、教诲和教养孩子。”

虽然法律已经改变，但徐静感觉，这些法律并没有得到足够的宣传。她说，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在家中虐待儿童的行为已被禁止。联合国儿童基金会驻中国办事处2015年的分析发现，超过四分之一的17岁及以下儿童遭受过身体虐待。其它研究给出的数字还要高得多，特别是对于较小的孩子。

本文采访的一些老师认为，无论学生在哪里，他们有责任举报虐待行为。“我在Facebook群里看到过很多人说，‘这只是文化问题’，”来自爱达荷州的老师凯拉·尼尔森（Kayla Nelson）说，他也见过自己的学生脸上有伤。 “谁在乎这是不是文化问题？这样做就是不行。“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的心理学家伊丽莎白·格什霍夫（Elizabeth Gershoff）专门研究父母管束对儿童发育的影响。他说，许多研究都佐证了尼尔森的观点。“没有证据表明，仅仅因为这在一种文化中很常见，就会对孩子们有益。”她指出。

这对老师同样没有好处，即使他们身在千里之外的电脑屏幕的另一边。事实上，他们中的一些人可能因目睹儿童受虐待而遭受替代性创伤。“这就像是灾难的第一反应者，”杰夫纳解释说，“它产生的创伤几乎就像你自己处于同样的情况一样。”他补充说，老师越是不知道如何纠正这种情况，就越感到无助和无望。

专家们认为，除了强制性汇报外， VIPKID和其他公司还可以制定政策来保护儿童和教师。例如，格什霍夫说，他们可能会效仿美国各地的许多医院、学校、教堂和其它社区中心的做法，设立专门的“禁止体罚区”。尽管各州针对体罚制定的法律有所差异，存在很多灰色地带，这些地方却坚持施加特殊的保护。格什霍夫建议，在线辅导公司可以制定一项政策来表达这样的观点：“如果我们看到或听到虐待行为，或听到威胁的话语，我们就会结束课程，也不会把钱退给你。”

格什霍夫认为，企业也应该指导他们的教师如何识别虐待和忽视现象。“就像课堂教师接受的培训一样，一旦发现就要上报。”企业甚至可以启动一个项目，针对不同养育方法为父母提供培训，其中也包括体罚，让他们了解什么是体罚，关于体罚有什么研究结论，以及体罚究竟有没有效果。（其实并没有效果。）

乔丹最近回到美国从事课堂教学工作，同时减少了在VIPKID上工作的时间。在她看来，这些积极主动的策略可能都会有用。“如果感觉我能加强对情况的控制，肯定会更好。”她说，她不喜欢“束手无策地坐在那里，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种可怕的行为发生。”(斯眉 樵夫)